□ 张桂生
(资料图)
1968年,由于文革的原因,我们“老三届”一杆扫,全部回乡种田。母亲为了安慰我,笑道:“儿啊你升不了学文化的大学,就升修地球的黄泥大学吧。”
我无奈地点点头。算是默认了母亲的话。母亲接着说,黄泥大学门槛低,人人都可以进。
真正进了黄泥大学,成为其中的一员后,我才知道,门槛虽然低,要真正毕业可真不容易,算是“宽进严出”一类的学校了。
进了黄泥大学的第一课就是学会使用各种劳动工具。男人挑把子要有技巧。记得第一次挑把子,把把子摞好后,要把担绳扣在担绳钩子上,要打活结。如果是死结,到了目的地,抽起来非常费时费事,因为担子有分量,足有一百来斤,走的过程中会把死结越勒越紧;而活结就不同了,到了目的地,抽动绳头,很轻松地就解开了。大舅舅教了我好几次,这个活结我就是不会打,他恨恨地骂我“笨蛋”。我立刻脸上如火烧一般,我自恃读书成绩好,但是对看起来简单做起来难的农活总是被人诟病。隔行如隔山,谁要是认为农民“四肢发达,头脑简单”,那就大错特错了。
那时候,担绳不是从街上买来的,而是靠手工一寸一寸地用旧棉絮捻出来的。找一个约一尺长的牛腿骨,在骨头中间用钉子锥一个洞洞,再从大竹扫帚上截下一段,然后留有一个钩子,最后把这个钩子装在骨头中间的洞洞里。这样,捻鞭子的陀郎就成功了。于是,从旧衣服或者旧被子里把棉絮抽出来,用手抽出一部分捏紧,摇动陀郎,随着陀郎的转动,捻出的棉絮成了棉线。只不过比母亲纺的纱要粗很多。因为旧絮紧密,难以像抽棉纱那样轻松,只能捻的粗一些,随着时间的积累,陀郎上的面纱越来越多,像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,这时候,把棉纱绕在一个木棒上。再继续捻纱,大概捻有二斤重的时候,就开始编单绳。
编担绳的时候需要两个人协作才可以。开始的时候,找一个钩子绑在树上,然后向后退约五丈多的样子为终点,需要一个人手中拿一根木棒在终点,这个人就是我,因为我不会编担绳,只能打下手。另一个人像机匠拉纱一样,来回拉线,等到大约有手指粗的时候,就成功了。这是第一道工序。第二道工序是上劲,拿一个摇拐,将纱线拴在摇拐上,使劲摇动摇拐,纱线逐渐紧缩。开始的时候,比较容易摇,随着劲越来越足,越摇越吃力了,这就差不多可以编了。轮到大舅舅出场了,他在纱线三分之一处一折,然后过去,把那三分之一的纱线栓在一根棍子上,让我抓住棍子,然后大舅舅站定,我一步步后退,退到不能再退了为止。我不能直线后退,就是说,绳子要一直紧绷绷的,千万不能松动,一松动,上了劲的绳子会胡乱地绕在一起,那就前功尽弃了,只能从外围慢慢接近。第三道工序开始了,这是最关键的一道,技术含量很高。
如果编得不好,就会影响担绳的使用寿命。这当然是大舅舅的工作了,于是开始编担绳了。我随着大舅舅的手法不断地甩开绳子,就像跳绳时候甩绳子一样,否则绳子缠绕在一起。担绳一般为三股,三股编好后就将担绳钩子装上去,这样一付担绳就成功了,整个过程要三四个小时。后来发明了摇绳机,工作量大大减轻了。再后来,直接买来尼龙绳,尼龙绳比手工编的担绳更结实。再后来,有了收割机,就不用一担一担挑回去慢慢脱粒了。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时代过去了,农村终于实现了机械化了。
我第一次打连枷也是出尽了洋相。打连枷的对象是小麦。妇女们把麦子割下来后,晒上一两天,水分基本蒸发殆尽。此时,男人们便带上担绳,提起扁担,到了麦田中,将麦子捆扎好,一担担挑到场地。妇女们趁着天好把麦子散开,麦穗对着麦穗均匀地铺好。中午的时候,麦穗被晒得张开麦芒,像一个个小刺猬,又像一条条小蜈蚣。此时打麦,麦粒最容易脱落。如果天阴或者雨天,麦子疲软,麦粒紧紧地被包裹壳子里,要想打下来就非常不容易了。所以,聪明的农村人趁着大好晴天,赶紧脱粒。为了保证麦秆不被碾碎,将来好作屋面修缮的材料,采用连枷拍打,使麦粒脱落。
打连枷的阵容非常强大,一百多人分成两排,这边连枷落下,那边连枷举起,那噼噼啪啪的声响,犹如晴天惊雷炸响,又如山间瀑布流淌,何等地壮观!我夹在中间,一会儿连枷与对方打架,一会儿连枷又转不起来,最后竟然把连枷的鼻子 (连接柄与枷板的器具,类似大螺丝帽)扭断了,惹得众人一阵大笑。没奈何,只好败下阵来,待大家打过一遍后,作翻铺的辅助工作。翻铺也不容易,既要速度快,又要铺得匀称。时间不长便汗流浃背,腰酸背疼了。这时候,对“谁知盘中餐,粒粒皆辛苦”方有了更深刻的感受。
扬场也是一个技术活。所谓扬场,就是谷物在石磙压力下,从秸秆上脱落下来。此时,男男女女用草叉子把秸秆叉走,剩下谷物和草屑子混在一起,必须通过风力将草屑子去除,才能取得饱满的谷粒。扬场必须具备三个条件,一是一块大大的场地,一两分地面积。二是需要三四级的风,风大了不行,会把谷物和草屑子同时吹走,风小了,草屑子又吹不走。三是一把扬掀。扬掀是三合板制成的,长约50公分,宽约20公分,装在五尺多长的木柄上。扬场前,先以手抓一把混合物往天上一抛,看看草屑子飘向何方,然后以木掀抄起混合物逆风撒开,混合物在风力作用下,将草屑子飘向远方,留下谷物。饱满的谷物比重大,离得最近,不太饱满的谷物稍远,草屑子最远。扬场一般选在下午或者晚上。晚上,明月挂在天空,犹如一盏明灯,这对于扬场的人来说,简直是上天赐给的大好时机。这时候,场地上的东西基本上都弄清了,场地很大,可以尽情挥洒。
晚风习习,不大不小,正适合扬场。时间又很充裕,天气凉爽。农人可没有严格的上下班时间,他们因时而作,因事而为,充分利用天时地利人和,把农事安排得妥妥当当,劳累而快乐着。一年以后,我终于能够熟练地使用各种农具了。
车水也是个体力活。我们家乡是丘陵地带,田地像梯子一样。水往往都在低处,当庄稼需要水的时候,就要水车车水。水车有二丈多长,一百来斤,扛水车也要有技巧,抓住水车的中间部分,试一下,两边分量相当的时候,一用力,扛到肩头上。
到了目的地,轻轻地放下,然后开始安车。先将龙口做好,然后将车平稳地安好,开始调试空车,看看车幅子是否平稳地运行,一切忙好后,四个人各自站在四个方向,手握车把,水车的车幅子就开始欢快地呼啦啦呼啦啦地转动起来,水顺着车幅子不断地流进稻田里。车水一般都是年轻人,年轻人活力四射,车到开心处,四个人一阵呼喊:“奥——奥——奥呵呵——奥——”这时候,四个人的手臂一起发力,车幅子转得飞快,哗哗哗——水更涌了。车水一般选择在晚上,晚上凉快,挂一盏桅灯,四个人赤膊上阵,只穿一条裤衩。因为水会随时溅到身上,穿衣服多反而觉得不舒服。
20世纪60~70年代,农田单位面积产量不高,严重影响农村农民的生活质量。我通过书本得知通过整枝打岔能够提高棉花的单位面积产量。生产队的田地无法搞实验,只好在自家自留地里进行。搞实验就有风险,这就遭到母亲的极力反对。有一次,我正在棉花地里整枝,母亲看到后,急忙跑到我跟前,说:“这棉花长得好好的,你都剪掉了,那肥料不是白白浪费了。秋后还能有收成吗?”我告诉母亲:“这是公枝,不结桃子的,还吸收营养。剪掉后,营养都集中在母枝上,产量会更高。还有,这个叶子长在下面,使得下面不透风,也会影响棉花生长的。”母亲不相信,坚决不准我弄。我忍住气,再三跟她解释,她就是听不进去。我那时也是年轻气盛,和母亲对着干。母亲气得不起床,也不吃饭。我没法,只好把在外地工作的父亲请回来解和。剩下的一墒也只好任其发展了。
秋天到了,经过整枝打岔的那两墒棉花明显好于没有整枝打叉的那一墒。棉桃既多又大,煞是好看。而没有经过整枝打岔的那一墒,空枝多,棉桃少而小。在事实面前,母亲嘴上不说,心里彻底服气了。儿子做得对,今后你再搞实验,我不会反对你了。为了让母亲认识到科学实验确实能提高产量,我特地自费定了 《农业科学实验》杂志,经常把杂志上介绍的文章读给母亲听。母亲听后说:“好啦,好啦,你去做吧,我不会再反对你了。”在母亲的支持下,我进行了多项小小的尝试。比如,第一次对茄子、辣椒、西红柿进行整枝打叉,并同样取得成功;第一次将尿素作底肥,大大提高肥效;第一次把袁隆平的杂优稻引种到我的生产队,由于产量高而得到推广;第一次提出把因早稻产量低改为产量较高的中稻,避免了因气候、水利等因素导致晚稻绝收;第一次利用雨水的有利条件,提高了收获花生的效率……到后来,农民们甚至什么时候治虫,什么时候收割庄稼都要先问问我才去实施,他们笑称“你是‘土专家’,当然找你了”。我当然也根据天气情况、庄稼长势、实地观察等为他们排忧解难。
1979年,我转为公办教师后,参加农业劳动的时间少了,再后来,责任田承包给种田大户了,又因年老力衰,不再从事农业生产,也算是在“农业大学”肄业了吧。
“黄泥大学”教会了我,做什么事都是从不会到会,从会到精的,只要你肯学,肯动脑筋。种田是这样,做其他事情也是这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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